9月24日下午，曲周前衙科技小院的中國農業大學研究生張桂花（中）、賀晨（左）來到葡萄園，和種植戶王金朝一起查看葡萄生長情況。河北新聞網記者 趙新宇攝
相公莊的蘋果掛滿枝頭，王莊的玉米顆粒飽滿，前衙村的葡萄賣得火爆……
9月23日，曲周農民迎來了豐收節。
豐收的日子，和老鄉們一樣高興的，還有科技小院里的年輕人。
這些年輕人，是來自中國農業大學的研究生，他們住在農家院，吃著農家飯，一年四季和農民一起干農活。
有人自嘲，這里的日子是“一人一狗一小院”；有人調侃，在村里讀了個研究生；但更有人稱贊，這群年輕學生眼里有光……
15年來，他們把課堂、實驗室搬到田間地頭，把技術送到農民身邊，在服務鄉村振興中解民生、治學問，在青春和農村這場雙向奔赴中，找到打開小農戶生產難題的“鑰匙”。
今年五四青年節前夕，習近平總書記給中國農業大學科技小院的學生回信，寄語青年學生“厚植愛農情懷，練就興農本領，在鄉村振興的大舞臺上建功立業”。
近日，河北省委宣傳部授予中國農業大學曲周科技小院師生群體“燕趙楷模”稱號。
讓我們走進小院，傾聽這些年輕人的奮斗故事。
因為不怕吃苦，才要“自找苦吃”
9月23日一大早，白寨鎮北油村的種糧大戶呂增銀下地了。
70歲的老呂，每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地頭轉一圈。
沿著田壟，鉆進玉米地，老呂小心地剝開一個玉米棒，嘴角咧開笑容，“玉米粒壯得很！”
“這些年莊稼長得好，離不開科技小院的年輕人，曹國鑫、雷友、趙鵬飛……”老呂一口氣說出好幾個名字，他們都曾駐扎在白寨科技小院。
為什么要建科技小院？
2005年和2008年，中國農業大學資源與環境學院教授張福鎖帶領團隊獲得國家自然科學獎和國家科技進步獎，“雖然在國際上的影響力已經很大，但別人老說，你們做基礎研究行，但研究成果到地里真的有用嗎？”
把研究用起來，必須到生產一線去。
“曲周地塊分散，屬于傳統的小農經營，而且農大早就在這里建了實驗站，破解小農戶普遍性生產難題，或許可以從這里破題。”2009年，中國農業大學的李曉林、張宏彥、王沖三位老師帶著研究生曹國鑫和雷友，住進白寨一處農家院。
院子不大，給老百姓傳播科技，取名“科技小院”。
曹國鑫說，到科技小院的第一課，是學會吃苦。
沒有食堂，想填飽肚子就得自己做，面沒煮熟，湯熬煳了；沒有洗澡間，廁所是原生態的……
曹國鑫覺得，這些都能“扛”，他最怵的，還是跟老鄉打交道。
“你種過幾年地？”
“你們的實驗做了幾年？我種了50年的地……”
老鄉言語中透露出的不信任，讓曹國鑫徹底“凌亂”。
“把自己變成一個農民，再從農民變成一個研究人員。中國不缺少科學家，缺少的是了解農民、能為農民服務的科學家。”李曉林鼓勵他。
曹國鑫決定先打感情牌，走村串戶，一家家拜訪，先把遇到的難題摸上來，晚上給導師打電話，尋找解決方案。
2009年7月，一場罕見的大風造成玉米大面積倒伏。
摸排苗情、監測墑情……曹國鑫發現，按照農民的傳統做法，得趕緊把玉米扶正，但這次倒伏發生在玉米抽雄前，可以自行恢復，如果人為扶正，反而容易造成玉米莖部折斷，導致減產甚至絕收。
為普及這個知識，曹國鑫一跑一整天，餓了就坐在地頭，就著大蔥啃饅頭。
到了秋收，呂增銀給曹國鑫報喜：“每畝1300多斤，比往年不差。”
“知農愛農，才能強農興農。”一批批農大學生向學弟學妹傳授心得。
穿著印有“科技小院”字樣的紅T恤，戴著遮陽帽、防曬袖，9月24日上午，王莊科技小院的研究生張哲準備出門。
熟練地啟動電三輪，一會兒工夫，張哲就開到一片玉米地旁。
手扶土鉆往下壓，再取出來，把土鉆中的土塊用螺絲刀摳出，裝入自封袋，完成取樣。
“現在有多熟練，當初就有多狼狽。”張哲說，剛來的時候，根本不會用土鉆，壓不下去、挖不出來……
“我們這個專業，報名時講得明明白白，要在科技小院待200多天，怕吃苦，就別來。”張哲說。
因為不怕吃苦，才要“自找苦吃”。
“我的科研成果是在糞堆上搞出來的。”2019年，曲周一家公司遇到雞糞制肥發酵慢的難題，找到科技小院的朱高玄求助。為了弄清原因，他每天跳進雞糞池中，用手扒雞糞，分層取樣，研究了近1個月，把發酵期由60天降到30天，還降低了30%的生產成本。
前衙科技小院的張桂花，對種葡萄一竅不通，她在學中干、干中學，如今可以手把手教農戶好幾個葡萄品種的種植技術。
“每次到村里，有問小麥玉米的，有問蔬菜瓜果的，問題五花八門。農民需要的是‘全科醫生’，我們不能只有專業知識，必須不停學習、拓展。”中國農業大學曲周實驗站副站長張宏彥說，正是在一個個實際問題的解決中，科技小院的學生們迅速成長，從“一問就倒”變成“百問不倒”。
圍著農民轉，帶著農民干
“來，嘗嘗。”
9月23日中午，相公莊村果農宋建繪把記者迎進自家果園，隨手摘下一個，撕開紙袋，一個奶黃色的蘋果遞了過來。
咬一口，果肉細嫩爽脆，清甜的汁水往下流，記者不禁稱贊：“真甜！”
“這還沒到時候呢，過幾天更甜。”宋建繪黢黑的臉上笑出了褶兒：“這是黃金富士，脆甜口兒，多虧科技小院的學生教會了套袋技術，比紅富士更好賣。”
宋建繪說的學生，是相公莊科技小院2018級研究生張俊娜。
剛來小院時，張俊娜哪懂種蘋果？
“學唄！”果農早上5時起床，她也準時出現在地里，果農拿鐵鍬篩土，她也學著篩。
走得近了，問得多了，張俊娜慢慢發現了問題，相公莊雖然有幾十年種蘋果的傳統，但是果品顏色不夠紅，也不均勻。
查資料、問老師，張俊娜提出一個想法：既然上色不行，干脆套上牛皮紙袋，讓它不上色？
“家家都這么種，一個年輕閨女懂啥？”
“紙袋還得花錢買，捂爛了誰賠？”
果農一片質疑聲。
張俊娜自費買來四五百個紙袋，找到宋建繪，立下字據：承包兩棵蘋果樹，出了問題損失包賠。
蘋果含糖量與光照有關，套了袋，不甜了咋辦？
白天試驗，晚上翻文獻，張俊娜有了主意：延長下果期，讓時間把糖分提上去。
2020年秋天，黃金富士到了采收期。撕開袋子，奶黃色的蘋果顏色均勻，口感更脆，味道更甜，兩棵樹的果子不夠搶。
果農們聽說了，都去買牛皮紙袋，上門學技術。
“這幾年，一批批科技小院的學生，把壁蜂授粉、反光膜增色等技術帶到我們村，讓蘋果品質提了一個檔次。去年村里種了100多畝黃金富士，比種紅富士多賺60多萬元。”相公莊村黨支部書記劉書英說。
“新品種、新技術推廣，可不是容易的事兒，農民有自己的一套種田邏輯。咋辦？”中國農業大學曲周試驗站高級農藝師牛新勝說，“圍著農民轉，帶著農民干！”
2011年，牛新勝和研究生黃志堅想在王莊試驗“水肥后移”，把小麥種植中的上凍水、返青水、拔節水、揚花水這4次水，改為只澆上凍水和拔節水，施肥則采用“少餐多補”，減少基肥氮量。
“老話說，‘肥大水勤，不用問人’。”沒人愿意搞試驗。
軟磨硬泡，種植大戶王俊山勻給他們一畝地，當試驗田。
沒多久，別人家開始澆水上肥，王俊山坐不住了，幾乎每個星期都找牛新勝問“能不能澆水”。
牛新勝和黃志堅耐心地到地里檢查，“你看，里頭土多濕，不缺水，麥子黑綠，不缺肥。”
轉眼麥收，王俊山的試驗田畝產1300多斤，破了村里當時的高產紀錄。
老鄉們心服口服，“水肥后移”技術普及到全縣。
告別小耬施肥，引入小型追肥機，采用測土配方施肥、深翻整地、春草秋治……15年來，科技小院一批批接力，整合各方資源，推動31項新技術落地曲周。農民逐漸改變延續多年的經驗，開始相信技術，接受技術，依靠技術。
統計顯示，2009年至2022年，曲周縣化肥和農藥有效利用率，分別由37%提高到41%以上、由35%提高到42%以上，平均地力等級由4.04提升到3.73。2022年，曲周成為全國農業科技現代化先行縣。
留下來，走出去
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拍黃瓜，一鍋小米粥。9月24日傍晚，王莊村民王志成邀葉松林到家里吃飯。
“公司運營咋樣了？”
“有些新技術開始中試了，下一步準備給農戶免費推廣。”
…………
2021年，中國農業大學2018級研究生葉松林放棄在北京的高薪工作，回到曲周實驗站，成立曲周縣科麥農業科技有限公司。
畢業了，咋還跑回來種地？
“當年剛到王莊時，我遇到一個老鄉，粗糙的大手，拿著鋤頭刨地。他家只有一畝多地，用不上機械化設備，就一粒一粒地播種。看著看著，我突然有一種很心疼的感覺……”葉松林本科是學機械的，那一刻，他下定決心：要想辦法讓農民不再這么辛苦！
“叔，帶著你的地加入我們公司吧。”
“啥公司？”
“把地流轉給我們，每畝1200元，我們通過機械化生產操作，統一種、管、收、賣。”
從“小田”到“大田”，一開始大伙兒不太接受。
葉松林不放棄，和村干部溝通，和村民磨嘴皮。今年，他流轉到1000畝土地，貸款購進玉米收割機、播種機、無人飛行植保機等設備，開始進行規模化管理。
“我還在琢磨，在更大面積的農田里提供全托管、半托管服務，實現土地規模化、高標準化和現代化經營。”葉松林說。
曹國鑫入職深圳一家農業公司，進行藥肥一體化和水肥一體化研究；朱高玄拉著行李箱去了中國農業大學在云南的科技小院……
“從曲周科技小院走出去的學生，70%以上都活躍在鄉村振興的大舞臺上。科技小院還給曲周本地培養了大量‘土專家’和科技傍身的新型農民。”張宏彥很自豪。
如今，中國農業大學已在全國建立139個科技小院，覆蓋24個省區市。
為了共享中國經驗，中國農業大學還打造了中非科技小院班，為非洲培養青年農業人才。
2021年、2022年，聯合國糧農組織連續向全球推廣科技小院合作模式，稱它是在生產一線賦能小農戶的典型案例。
9月24日，聯合國糧農組織官員來到白寨科技小院考察。
“玉米澆幾次水，上幾次肥，一畝地打多少糧食……”聯合國糧農組織官員塞爾瓦吉拉拉著農戶呂志海，問個不停。
“地里用了一體化滴灌系統，三次水、三次肥，種的優質玉米，平均畝產1500斤……”呂志海連說帶比劃，對答如流。
塞爾瓦吉拉表示，中國小農戶“科學種田”的能力令他驚嘆，這也證明了科技小院向全世界推廣的價值。
小院里，大家相談甚歡，當年李曉林留下的兩棵梧桐樹苗，早已枝繁葉茂……
來源：河北日報